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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众鑫娱乐】百态人生

大爸是爸爸的哥哥,比爸爸大5岁,爸爸排行老幺,排行老二的是姑姑。爷爷靠做木工、石匠、泥水匠、打铁,辅助种点地统帅着一家人生活,在方圆十里还算过得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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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爸是爸爸的哥哥,比爸爸大5岁,爸爸排行老幺,排行老二的是姑姑。爷爷靠做木工、石匠、泥水匠、打铁,辅助种点地统帅着一家人生活,在方圆十里还算过得去。

百态人生

据爸爸给我讲当时爷爷最喜欢的是大爸,因为他传承了爷爷的骨架、脸庞、天生的大嗓门,两只眼睛特亮,做事果敢,能说会讲,但脾气暴躁,喜欢玩耍,尤其爱和人开玩笑,如果黑夜去找他,一个通街上很远就传来他的亮音。

 

爸爸说大概在他十六七岁那年,情况发生变化,他的大哥在镇上开的铁匠铺子停了烟火,她二姐从在镇上卖咸茶鸡蛋的李二嫂那里得知消息后,悄悄地告诉了爷爷。爷爷起初是不信的,可很快打听到大爸在背街的芙蓉膏馆抽大烟,就顺手抓了根鸡蛋粗的短木棒藏在袖口头,像等人似在烟馆外面闲逛。哪有不透风的墙,或许早有人给大爸通了信,也活该大爸倒霉,他明明见爷爷从背街外面的石梯往家里走了,却突然从不显眼的草棚里钻出来,猛然一声喝吼,三魂吓脱二魂。

 

你到哪去了?还没等大儿子回话,同样天生脾气暴躁的爷爷,抽出袖口里的短棍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打去。大爸没敢还手,只是抱着脑壳往后退,退着退着,一下滑到坡下水沟里了。爷爷站着不动,没有喊,也没伸手拉,片刻甩下手里沾着血痕的短木棍,向天空长叹一声,背着手向家里走去。

 

我问过爸爸,爷爷的心好狠呀,打人就下得了狠手,打死了啷个办?

 

爸爸白了我一眼,非常不满地说,你娃娃小,不懂得抽大烟的害处。

 

02

爸爸给我说,他再见到大爸时,大概是在十多年后,好像隔一年多,重庆就解放了一样。爸爸说那次最先发现大爸回来的人是二姑。她到镇上去卖鸡蛋换几个买盐巴的钱,看见个脏兮兮的人,眼睛直盯着她,她突然觉得那人眼光好熟,有点像大哥。把卖鸡蛋的钱收进包后,再看那男子就不见了,她找了几圈后,没见到人,正准备走时,那男子从地缝般凸现站在她面前,洪亮且熟悉的声音轻响起。二姑惊讶地叫道:“炳全,你是不是炳全,我的大哥?

 

那浑身脏臭的男人点了点乱蓬蓬的头,手紧张地抓住身边一把破雨伞和一个脏得看不出底色的包。

 

二姑满眼热泪地走上去,打量哥。问:“你这么多年到哪去了?”

 

“一言难尽,一言难尽……要讲,三天三夜也说不完……”

 

妹要带哥回家,哥说:“爸爸呢?他老人家能原谅我么?”

 

爸爸去世好多年了。我和三弟住在一起。爸死前老叨念着你呢。

 

从此,大爸和姑姑、我爸住在一起了。

 

最早接触大爸应该在我四五岁的时候,那阵父母要在新中国的单位挣表现,常把我送回合川利泽老家,让二姑一家照顾我。大爸住在二姑不远的独房子里,一有空我就往大爸那里跑,因为大爸会讲故事,还会装马叫、鸡叫、飞机吼;拿根木棍当枪使,拿个包谷当手榴弹扔,拉过长木板凳当马骑。还有,我没听不懂的只管问,想到哪点问到哪点,有没有逻辑,与故事有没有关系,只要出口,大爸百问百答,仿佛回答就是他的快乐。

 

大爸因为打仗受过伤,生产队的人说他抗战有功,脚也有些跛,就叫他在屋里做一些手上活,顺便帮二姑喂猪。大爸有时间,我就跑得勤。

 

只是有一次听二姑对大爸说:“你参加川军打日本鬼子的那些事儿对侄儿讲可要收敛点哈,不要说得天一棒地一棒,不沾边不着地的,影响大城市的侄儿读书。”

 

大爸站到起庄重滑稽地向二姑行礼:“遵令!”

 

男孩子十有八九都怀有打仗当英雄情结,我也一样。大爸越不愿意给我讲当年他参加川军打仗的事,我越追问。甚至有时候他不讲我就赖在他屋里不走。二姑来干涉,我更威胁地连饭都不吃了。二姑只好说:“讲吧,讲吧,反正是过去的事,当不了饭吃,但不能耽误吃饭。你这个调皮匠回重庆饿瘦了,老三不晓得啷个骂我。”

 

胜利了的我,坐在大爸屋里,嘴里嚼着干胡豆,大爸说:“他参军那会根本不晓得要上前线打仗,只是跟着乡上王大爷的民团混饭吃。听说开出川打日本鬼子,都不晓得啷个会事,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日本人鬼子,不晓得日本鬼子真是鬼还是人。另外一种想法,是鬼的就怕光,怕阳气冲天,红的代表阳物,因此都我们穿红内裤,戴红带子。有的把红带子系在裤腰带上,有的系在手腕上,有的系在胳膊上,也有的系在脖子上的;宣布去打日本鬼子后,伙食有些改善,接连两天吃了肥得流油的回锅肉。我们从家乡利泽开始,走哇走…..不知道走了多少天,也不知道走到哪个地方,反正当官喊走就走,喊停就停,刮风下雨,根本不当回事,人走得累极了,倒下就睡,边走边睡着的情况时有发生……你不晓得那个时候战场打得乱,仗打下来上千人死了只剩几十个,有时敌人的散兵游勇跑到我们阵地上来了,我们侥幸活下来的人跑到敌人阵地里去了,尤其是大雾天,只听行军的脚板声响。有次我走着走着就睡着了,不知过了好久,突然间感到周围怎么不对劲,结果仔细一看,发现身边有叽里哇啦说话的日本兵(从声音判断可能是)。再转头东望西瞅,平常的熟人好像都不见了,我赶忙装出系鞋带地低下头,趁那些人不注意,躲在路边草丛中,从而逃过了一劫。”

 

大爸说着狠吸了口叶子烟,蓝青色的烟圈从他嘴里吐出来后,在屋里转着绕着不肯离去。我鼻孔里也有烟味,挺不舒服,但我忍住了,叫大爸快讲下去。大爸说:“我们这帮人在乡头混,觉得手里拿了土枪、猎枪、独角龙之类的火炮,或者背把大刀、拿根梭标之类的家伙都神气得不得了,在出川时一个连八九十个士兵配了一挺轻机枪和三四十支步枪,步枪全是蓝闪闪的中正式。。结果上了战场才晓得,日本人的武器比我们好得多,第一次与日本人面对面的时候,一阵大炮轰炸,飞机丢弹扫射后,震得耳根子发麻,好半天才听到声音,一看周围的人死了好多,吓得半天不敢出声。我们连长是个抽大烟的瘦子,他在我躬着的屁股上踢了一脚,见我没死,就喊:‘打呀,信不信老子毙了你。’可他话还没说完,一颗不知从那里飞来的子弹把他脑壳击破了,脑浆溅了的一脸。……我想跑,哪跑得了,干脆拿枪打吧。打也是死,不打也是死,结果还好,我没死。记得是参加台儿庄战役吧,应该是。打着打着转头看,突然发现阵地周围战友死光了,只剩下自己一个人。无奈之下,只好将战友尸体盖在自己身上,待日军走后再去寻找部队,结果逃得一命!”

 

我被大爸讲的故事吓倒过,在我身边听大爸讲故事的表哥、表姐说大爸是天南海北乱吹,根本不着谱。二姑却说:“你们知道个啥,你们多大点,上过战场吗?我大哥是人精,他能打那么仗不死,就是后福。吹怎样,不吹怎样,哪个当回事?你种你的田,他喂他的猪!”

 

03

我读小学时,还常在暑假里回合川老家。记忆里的大爸身体一年不如一年,他打仗受伤的老病常犯。二姑给我说:“大爸一辈子做事不求人,硬气得很。更反感别人同情他可怜他。邻村那个张寡妇年轻时在烟馆里受过大爸的恩惠,这些年见大爸个人居住可怜兮兮的,要搬过来和大爸住在一起,大爸横着眉毛说:‘这算个什么?孤男寡女的,惹人闲话。’张寡妇说扯结婚证名正言顺地嫁给他。你大爸却说‘结婚?脑壳昏哟!我一身病,吃也吃不得,做也做不得,睁着眼睛过天天的人,去拖累别个做什么,人家好脚好手年纪轻轻的。”

 

二姑还给我说:“发现大爸经常眼睛半睁半闭的,好像睡着又好像没睡,唯有说起川军打仗的事,他像注了鸡血。就叫我多和大爸扯他在川军打仗的事,只要你大爸高兴精神快乐就行了,你爸和我都是这个心思。你大爸挺喜欢你的,说你读书有文化,将来可能有出息。”

 

于是我就装出从来没听过大爸讲打仗故事一样,每次坐着天真地急切地望着他。大爸声音仍然天生地那么响,只是中气没那么足了,记性糟糕透了,昨天讲的故事,今天完全另一个版本。爸爸叫我多陪陪大爸,我陪了就是他陪了。再说每次我听大爸讲完故事从那间屋里走出来,忙碌的二姑不是塞砣冰糖在我嘴里,就是拿个煮鸡蛋放进我裤包,还总亲昵地揉我的头发,一副非常感谢我的样子。当时我人小不懂事,认为自己做了天大出息事,哎!现在回想起来心酸,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。

 

有次我故作调皮地问大爸:“你说川军去打日本鬼子,川军当时到底像啥样子,说来听听?”

 

大爸突然似乎清醒起来,睁圆昏浊的眼珠,盯了盯黑乎乎的墙壁,两只枯瘦如柴的手拍了两下,得意地说:“我记起来了,记起来了,那次我们到成都东门去玩,看到城门洞立个了国民革命军人铜像:着短裤、绑腿、草鞋,手握步枪,身背大刀、斗笠、背包,俯身跨步,仰视前方欲出征冲锋状——那就是川军,我们川军就是那个样!”

 

后来我查过资料:大爸这次记忆是准确的:1944年7月7日,成都东门城门洞确实立了由著名雕塑家刘开渠设计的《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》,市民常称的“无名英雄铜像”。铜像造型正是大爸说一个国民军人,着短裤、绑腿、草鞋,手握步枪,身背大刀、斗笠、背包,俯身跨步,仰视前方欲出征冲锋状,形态威武,长期为人民敬仰。

 

04

1963年春节,二姑告诉爸爸,大爸不行了,我和爸爸赶回了乡里,然而这次大爸从阎王爷那里转一圈又回来了,爸爸忙着上班,我放寒假就多呆了几天。那些天心里挺矛盾:害怕大爸死了,从今没有了大爸;又忧虑大爸没死,等我们一走,他死了又得赶来。我挤在大爸那间屋里惯了,住在大爸对面的小床上,大爸的气味我闻得来,张寡妇把菜饭端进屋后,屋里就多了些汤的热气和米的芳香。

 

窗外的天空很暗,灰蒙蒙的,窗口钻进的光线清幽幽的。有次大爸突然睁大眼珠子,气喘得厉害,我过去揉了揉他的胸口,他眼睛盯盯的,我吓得不行,赶忙去喊来二姑,张寡妇也跟着进来了。张寡妇和二姑齐声喊:“炳全,炳全,”我也带着哭腔叫大爸。恍惚的大爸终于回过来了,他气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说:“屋外有个衣衫单薄的川军兄弟走到坝坝里要吃汤圆,快,快,快,他好冷好饿,二妹快快再端给他一碗;兄弟啦,你只顾埋头呼呼地吃,我们这里有,有,真有……二妹,张姑娘(大爸对张寡妇的称呼)你们要让他吃,吃……”他揉了揉眼睛,脑壳转来转去,“哎呀,川军兄弟不见了……快把他喊到,快把他喊他。”

 

二姑、张姑娘和我,立即到屋外,哪里有人嘛……天阴暗只有寒风呼呼地吹着,一只困乏的猫喵呀喵地叫……可怜的大爸又记起他打仗挨饿受冻的日子……我们的眼眶酸酸的,鼻孔好像塞了乱麻,感觉有泪珠子从鼻沟滚下来……

 

大爸与世长辞是1964年深秋,那时我上中学了,父母怕耽误我学习就没让我回合川见大爸最后一面。爸爸回去和二姑一道办完大爸的丧事回来,脸阴沉,大概过了一个多月,爸爸的脸色才正常。有天爸爸说梦见大爸了,问我有没有大爸托着帮忙做的事?

 

我一下莫名地紧张起来,因为有件事梗在心:可能是1963年春节后离开合川回重庆的前一天晚上,大爸挣扎着从乱糟糟的柜子里翻出个褪了色的黄挎包,从包里翻出层层包裹的一张发黄的信纸,被浸泡过,皱巴巴的,上面还有发硬的血印迹,信纸的头和尾已经不知去向,大爸叫我把信纸凑近灯光处念。我先看了两遍,最后才勉强读了下去,明白是一个长官样的人写给年轻老婆的信。告诉老婆他随队伍走得匆忙,有个秘密没来得及给她说。就是床底中间的土里面埋了个瓦缸子,里面有20个银元,拿出5个还给街上的香油铺的李大爷,以前他拿回家的好多东西都是赊李大爷的,剩下的留和儿子过日子……

 

我问:“大爸你找过长官的老婆没有?”

 

大爸说:“长官是他的营长,长官没叫他去找他老婆,哪敢?”受重伤的营长手放进胸口要摸信纸的时候,一颗飞弹击中他头部,话还没说就死了。大爸费了好大劲才把营长的信摸出来。大爸说:“趁你今天在,想起来了,就摸出来给你瞧瞧。”那天大爸把信纸给了我,叫我没事想他时就拿出来看一看,看到信纸就像看到他和他的战友……

 

爸爸问我:“大爸给你的信纸嘞,怎么没听你讲过?”

 

坐船回重庆的船上,一个妇女抱个四五岁的小孩,小孩看到打瞌睡的我挎包里有糖果,趁我熟睡把糖果摸出来吃,把顺便带出的信纸扔进了嘉陵江……

 

爸爸没指责我什么?只长叹地说:“你的大爸就是这样。以后清明节烧纸,给他说一声,信纸虽然没了,但我们心里有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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