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众鑫娱乐】巴渝十二景与字水宵灯

乾隆二十五年（1760）十一月的一天傍晚，重庆府巴县知县王尔鉴放下一天的公务，按照往常习惯登上磊石轩书房饮茶阅读。

磊石轩是一幢三面有窗一面开门的轩亭式木屋，建在巴县衙门内一座宋代留下的石头和方砖砌筑的高台上。高台长约六丈，宽约四丈，站在那里，前可看滔滔东去的长江，后与城内制高点金碧山相望，视野开阔，江风凉爽。轩亭很旧了，是前任知县张柟于康熙六年修建的，原本没有亭名，王尔鉴到任后做了维修并为其题写了“磊石轩”亭名。王尔鉴是河南卢氏（今河南卢县）人，对大山大水景观格外喜欢，也喜欢这座石头高台，升堂办公之余常来此休憩，一边饮茶一边阅读。这天他格外期待来此饮茶阅读，原因在于他的阅读对象，正是自己历时十年主持编纂，终于完成的一部大书——《巴县志》。

王尔鉴主编的这部《巴县志》，亦称“乾隆巴县志”，总共17卷，厚达1200多页。此前，王尔鉴已经读了第一卷“疆域”的大部分。其中关于星野、沿革、形胜、幅员、山川、古迹，以及巴渝故城、泉池、名园、碑亭、楼台、岩刻等的描述，资料翔实，准确生动。对此，这位知县深感欣慰，也充满了自信。他相信自己的实地踏访与文献记载的契合，几乎无可挑剔。

当读到第一卷最后一章“古迹”的最后一节“巴渝十二景”时，王尔鉴放下书卷，对自己发出了疑问。这十二景真的是巴县乃至重庆府最具代表性的景观吗？自己当初的选择有没有差错和疏漏？他陷入了沉思。

说起来，“巴渝十二景”是王尔鉴在编纂《巴县志》过程中的一个意外收获，算是一个“副产品”，原本不在其编纂提纲内。在踏访县境内的自然风景和前人遗踪时，他时有感悟，便在整理资料时注意查阅前辈学人的记录，将文献与实地状况加以对照，于是萌生了整理县内著名景观，向人们推介观赏的想法。不过，有一点让他产生了疑虑，那些胜景能否得到认可，自己的眼光能否经受住历史的检验？

原来重庆地区多山多水，既有大山之奇崛瑰丽，又有大江之浩荡奔腾，实是得天之神佑，获地之独厚。故而自古以来，巴渝居民就有欣赏自然山水的习惯，并以自己熟悉的方式为大家公认的胜景命名。到明朝中期，境内已有“渝州八景”的称谓，并有“八景诗”流传。这“明代渝州八景”是：金碧香风、佛图夜雨、洪崖滴翠、孔殿秋香、龙门浩月、黄葛晚渡、觉林晓钟、北镇金沙。

王尔鉴对这八处景观都作过实地考察，前四景均在重庆府城（今渝中半岛）内。其中的“金碧香风”、“佛图夜雨”、“洪崖滴翠”作为自然景观早为人熟知，而“孔殿秋香”属于纯人文景观。所谓“孔殿”，就是祭祀儒家圣贤孔子的殿堂，通称孔庙。“秋香”则指秋季桂花开放时节，举行祭孔典礼时的景观。孔庙亦称文庙，与魁星阁同在一处，即今解放碑临江门转盘一带，当年是重庆府城的文化胜地。

“渝州八景”后四景中的“龙门浩月”、“黄葛晚渡”、“觉林晓钟”在府城东南长江对岸（今南岸区）。“北镇金沙”在府城北面嘉陵江对岸，即江北城与嘉陵江合为一景。每当晴日，夕阳西下，由府城北望，阳光铺洒在嘉陵江上，天地之间，北城上下，满江金沙，仿佛亿万星光闪耀，富丽堂皇之至。

在踏访过程中，王尔鉴发现巴县境内除重庆府城及两江岸边外，还有不少胜景堪称绝妙，而“明代渝州八景”难以完美概括境内的一流景观，于是萌生出重新评定巴渝胜景的想法。他把这个想法向川东道道尹张九镒说了，想听听他的意见。

张九镒是湖南湘潭人，进士出身，新任川东道道尹。明清时期，重庆地区有川东道、重庆府、巴县三重行政机构。川东道，亦称川东兵备道，为朝廷派驻地方的军事、行政监管机构，俗称道台衙门，地址在今渝中区小什字道门口，也是该地名的来源。道尹相当于省级巡抚，对地方军备及施政作巡视督导。王尔鉴对张九镒这位学识渊博的上司十分尊重，特请他为《巴县志》作序，并请他对“巴渝十二景”做出点评。张九镒对王尔鉴的想法大加赞赏，鼓励他不要受前朝所定“渝州八景”框定范围的拘束，只需根据实际情况和自己的判断，吸纳众人意见，大胆设定，也是为重庆府和巴县百姓做成一件大好事。

王尔鉴受此激励，于是对“明代渝州八景”和县内其他胜景重新做出评判增删，列入《巴县志》卷一“疆域”篇，以“巴渝十二景”为题做专章介绍。这12处自然与人文景观及其对应的当代重庆地名，依次如下：

金碧流香——渝中区人民公园；

洪崖滴翠——渝中区洪崖洞；

龙门皓月——南岸区龙门浩；

桶井峡猿——渝北区统景镇；

字水宵灯——渝中区两江汇重庆夜景；

黄葛晚渡——南岸区南桥头黄葛渡；

海棠烟雨——南岸区海棠溪；

缙岭云霞——北碚区缙云山；

云篆风清——巴南区云篆山；

华蓥雪霁——渝北区茨竹镇望山；

佛图夜雨——渝中区佛图关；

歌乐灵音——沙坪坝区歌乐山。

可以看出，乾隆《巴县志》所列巴渝十二景，对当时的巴县境内（与今重庆主城区大部重合）主要名胜，做了十分精当的遴选与概括。其中对“明代渝州八景”中的原有景观也作了增删与调整。而这样的增删恐怕也难免有遗珠之憾，对此，王尔鉴似乎也心有忐忑，特地作了如下解释：

重庆旧传八景，如龙门浩月、黄葛晚渡、金碧香风、佛图夜雨，此四景空灵缥缈，在有象无象之间，最称奇妙。洪崖滴翠一景，看似无著，而碧苔映水，俯嵌江波，夕照飞霞，倒映明崖……至孔殿秋香，桂盛也，何地无桂？觉林晓钟，清远也，何寺无钟？北镇金沙，形胜也，渝州襟带江山，处处沙明日衬，何取一隅之形？余故以字水宵灯、缙岭云霞、歌乐灵音三景易之。更有海棠烟雨、华蓥雪霁、云篆风清、桶井峡猿别具幽趣，空灵不著色相，遂并增为十二景。噫！山水之灵，其许我乎？于是新旧略加颠次，而各为之记。

——王尔鉴《巴县志·巴渝十二景按》

王尔鉴以空灵缥缈、有象无象、奇妙无著、别具幽趣作为巴渝十二景的遴选标准，可谓别出心裁，慧眼独具。其中新入选巴渝十二景的“字水宵灯”即是这一标准的突出体现，一般人不容易想到。

“字水宵灯”在哪里？现在的人们，即使是本地居民，恐怕也很难具体指出其位置，曾经还有景点究竟在江北还是渝中的争论。原因在于，在巴渝十二景中，或山之主峰，或岩之所在，或溪之瀑泉，或峡之幽处，十一景都可以具体指向某一点，唯独“字水宵灯”把那个点扩大到眼界所不能尽观之处，并把观赏的时机设定在神秘的夜晚。这样的景观，如果没有相当高度的全局视野，是不可能发现的，尤其在交通并不发达，更无飞机可以俯瞰的古代社会。对此，《巴县志》主编王尔鉴有如下描述：

字水宵灯：渝州凿岩为城，环江为池。《华阳国志》所谓“重层累居”也。每夜万家灯火齐明，层见叠出，高下各不相掩，光灼灼然俯射。江波与星月交灿，阴晦时更见波澄银树，浪卷金花，终古不能流去。余尝南上涂山，北登一阳观遥望，光辉灿烂，水天一色。

——《巴县志》卷之一疆域·巴渝十二景

原来，“字水宵灯”是王尔鉴在南岸涂山、江北一阳观遥望重庆城的即时观感，是对山城夜景的整体描述。“宵灯”指渝中半岛的万家灯火，“字水”则是对这座山水之城本身轮廓的摹写：“江水以三折而成巴字，故江曰巴江，县曰巴县，则山自名巴山。”（《巴县志》卷之一疆域·山川）

王尔鉴的见解也得到当时名流川东道尹张九镒、解元（明清科举乡试头名）何明礼的呼应。两人分别以诗句“结字不用书，江形会意领”“江流自古书巴字，山色今朝画巨然”给予赞许。这就是“字水”一词与“字水宵灯”景观的来历。张九镒、何明礼、王尔鉴都不是重庆本地人，是外地来渝任职的朝廷命官，而他们对“字水宵灯”与重庆城景的感悟却如出一辙，形诸笔墨都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其实，在此之前很久，“字水宵灯”景观早已存在，它既是大自然赐予重庆的天然胜景，也是重庆人持续三千年创造的人文景观，即今之所谓“自然人文双遗产”。自乾隆《巴县志》正式为“巴渝十二景”命名以来，不少景观已经消失或变得难以识别。唯有“字水宵灯”不仅没有消失，还不断衍生出新的胜迹，如“山城灯海”“江桥霓虹”“洪崖夜月”“夕照金沙”等等。若干年后，或许很多景观都会改变，而“字水宵灯”永远不会消失，因为它就是重庆母城本身。这座城市存在，它就会一直存在。